新城县位于江浙行省辖内，隶属于临安府地界。

初冬时节，冷风萧萧，天昏地黑中，城内一片寂静。

忽从远处古道上闪出三骑，如风驰电挚般奔入城门。

只见前方两个妙龄女子猛一勒缰绳，那马前蹄抬起，仰天‘咴咴’一嘶，又朝前疾奔。

悦来客栈，二楼临街窗前，方桌上摆放几碟荤素小菜，以及两壶梅花玉液。

霖江南《桃花酒》云：“桃花玉酿泥炉催，九天玄女散芳菲。一口香灵台，甘辛驱污秽。两口明精神，清魄更销魂。三口润心堂，渡身开慧门。此物浓淡总相宜，情且气爽休贪杯。”

叶风舟端起面前青花瓷盅，仰脖一饮而下，道：“江南佳酿果然温醇，不似北方窖藏辛辣。”

冷小宛笑道：“是不是彷如双儿姐姐般柔顺香甜？”

伊无双看了她一眼，道：“宛儿，你也学得会戏耍姐姐了。”顿一顿，又道：“风舟，新城距永嘉府多少行程，我们还要行走几日，方可抵达雁山？”

叶风舟道：“约莫五六百里路，似我们这般赶路，快则十余日，慢则恐须旬余之久。”

冷小宛俏目盯着他，道：“莫如你先独自前往，我与双儿姐姐随后跟去。”

伊无双颔首道：“宛儿言之有理，展老亭主要紧。”

叶风舟迟疑片刻，道：“并非我不牵念总舵安危，实因朝廷现大举围剿雁荡亭卫，沿途必定布下重兵，防止江湖各大门派闻讯支援。倘遭遇枢密院、天道盟等寻常高手，凭你的本事谁也不惧。怕只怕那谷梁拓罗兄弟，倘有一人暗中埋伏，彼时你脱身极为容易，那宛儿怎生安置？”

冷小宛嫣然一笑，道：“风舟哥哥，那我便与双儿姐姐扮作夫妻，借以掩人耳目，你意如何？”

伊无双赞道：“甚妙、甚妙，宛儿果真机智。”

将两个女子置之不顾，叶风舟怎也难以安心，踌躇良久便摇摇头，道：“此事待明日再作计较，回房歇息罢。”

伊无双起身牵着冷小宛的手，旋说笑着旋走向客房。

叶风舟熄灯躺在床上，翻来覆去无法成眠，直想得泪水潸然，也未筹算个万全之策。

忽闻外面传来轻微响动，遂有人喊道：“天姥山贼寇，快给爷爷滚出来！”接着火光骤然亮起。

叶风舟‘噌’的跳下床来，推门瞧去。

只见院内有数十个天道盟弟子，正举着火把盯住他看。

当中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和尚，右手拎着冷小宛，左掌单竖胸前，傲然立在院中。

叶风舟暗道声：‘不好！适才只顾寻思事情，以至于耳心闭塞，精神恍惚。”

遂见伊无双跃出客房，仗剑一指，道：“臭和尚，快放开她。”

大和尚傲首向天，道：“女娃娃就在老衲手中，你有本事抢了去。”

伊无双听言纵身一跃而起，快如闪电般连刺三剑。

那大和尚提起冷小宛斜身一闪，右掌成爪飞抓向她的手腕。瞬间化守为攻，招数刚猛凌厉。

除谷梁拓罗兄弟外，叶风舟在江湖中已罕有敌手，见那老和尚掌法十分古怪，且内力浑实绵厚，不由大骇，怎也想不出是那一派高人。

伊无双的玉霖剑法以轻灵敏捷见长，眨眼间于腾挪中业已刺出数招。

猛听大和尚一声沉喝，道：“去！”右掌疾拍伊无双左肩。

仓促间，伊无双不及挥剑格破，急使出一招‘飞蝶寻花’步，纵身往后倒翻。

然为时已晚，那被大和尚的掌风犹如排山倒海般迎面涌来。

直震得伊无双落地后，跄跄踉踉数步方才拿桩站稳。

叶风舟忙‘嗖’的飞身过去，挡在她面前，抱拳道：“大师且慢，在下有话要问。”

大和尚斜睨他两眼，道：“你区区一个下人，要问些甚么？”

叶风舟低头一瞧，方想起自己乃家仆打扮，忙道：“小的奉我家老爷之命，随从二位小姐游玩，一路上安分守己也未曾招惹是非，请问何时何地得罪了这位大师傅？”

大和尚身后走出一人，指着他道：“小子，还记得爷爷么？”

叶风舟定睛一看，笑道：“原是下百户长大人，先前在榆钱庄，我家小姐心地善良，发慈悲饶你一命。你却不思报恩，又纠缠这些人来作甚？”

下百户长冷笑一声，道：“我把你个天姥山的反贼，彼时朝廷十余个差官俱被杀死，你为何不发慈悲，于今倒怕了么？你可知这位大师何许人也，等歇教尔等见识见识！”

伊无双道：“老禅师请了，小女子估料你也是位响当当的人物，却为何趁我们夜深熟睡，暗暗潜入女子闺房，使出卑鄙伎俩偷袭。倘若传出去，岂不令江湖中人耻笑？”

那大和尚胖脸一红，道：“女娃娃休得啰嗦，你若能把她从老衲手中抢走，抑或胜得一招半式，老衲立时转身便走。”说着话，将冷小宛提起往后一抛。

有个身穿黑袍、身形枯瘦的中年人，忙展臂一探便牢牢接住，遂又扣住冷小宛手腕脉门。

第二十九回 大日金佛

叶风舟一见，更惊得背心发凉，心想连昆仑老怪丁成岳也来了，看来少不得一场恶战。忙低语道：“双儿切记，少时我竭力缠住他们，你伺机去抢来宛儿便逃，不要顾我。”

伊无双道：“是。”

叶风舟随即朗声道：“老和尚，你如能接我十招，要杀要剐，悉听尊便。”

那大和尚哈哈大笑，道：“小子，毋须十招，五招之内我若夺不下你掌中之剑，便算你赢。老衲二话不说，当场磕头拜你为师。”

叶风舟道点点头：“君子一言，老和尚请亮兵器罢。”

那大和尚双手一击，道：“老衲先凭这双肉掌，领教你几招。”

叶风舟抬手把剑掷在地上，道：“既如此，在下也不使兵器了。”

那大和尚微微一愣，继而桀桀笑道：“小子，你狂妄的很，接招！”言毕，双掌呼地拍将过来。他这两掌看似稀松，却夹杂着深厚内力，变化无常，暗袭上下左右四个方位。

叶风舟一招‘灵蛇出洞’射出，平身自他双掌中斜穿过去。立起时伸出食中两指一点，径往他胸前‘膻中穴’戳到。

大和尚左掌回翻向下一斩，飞砍向他手背上，右掌却依然带着劲力，朝前拍来。

叶风舟看到仔细，侧身闪过，左手一挥，去点他臂弯处的“曲泽穴”。

当真眨眼间，二人已变交五招。

大和尚忽然并掌双拍，借势纵出圈外，瞪眼问道：“小子，你方才使得可是‘兰花指’么？”

叶风舟听了，神色茫然道：“何谓兰花指？”

大和尚厉声喝道：“快说，叶秀衣是你甚么人？”

叶风舟道：“她老人家乃在下祖母，不知大师有何见教？”

那大和尚略一颔首，道：“怪不得你会兰花指法，原是那老太婆的后人。”

叶风舟见他出言不逊，顿时勃然大怒，道：“咄那老和尚，你叽叽歪歪的自语些甚么！”

大和尚合掌言道：“阿弥陀佛，小子，幼时你听未听祖母说起，谷梁承元这个名头？”

叶风舟道：“似有耳闻，五十年前，那老贼被祖母与南尊慕容昭良①联手打断双腿，从此不知所踪。”

大和尚冷笑一声道：“你可知老衲何人？”

叶风舟道：“还未请教？”

大和尚道：“老衲名叫谷梁飞鹤，江湖人称大日金佛！”

伊无双‘啊’的一声惊呼出口，瞪目问道：“你、你便是谷梁承元之子，谷梁拓罗兄弟生父，谷梁飞鹤么？”

大和尚道：“阿弥陀佛，女施主所言正是！小子，够胆的报上名来，老衲掌下不死无名之鬼！”

叶风舟暗付：“谷梁飞鹤十余年前已归隐富春山，再未曾露面，现今怎又重出江湖，投靠了朝廷？看来此番断难取胜，宛儿凶多吉少了。”想到这，便拱手道：“在下雁荡叶风舟，不过一介儒生小辈而已。前辈大名早如雷贯耳，武林群雄那个不晓。却不知你老人家为何深夜至此，并挟持在下的朋友？”

大日金佛谷梁飞鹤哈哈大笑，道：“小子，你去教那叶秀衣出来与某一战，老衲便放了这个女娃娃，绝不食言！”

叶风舟暴喝一声：“好！”飞身激射过去。

谷梁飞鹤道：“米粒之珠，也放光华！”呼地一声，右掌运起七成功力拍出。

孰料叶风舟途中提足一纵，越过谷梁飞鹤头顶，转身一招飞狐寻梅，疾扑向昆仑老怪丁成岳。

丁成岳正一旁泰然观战，那料到他瞬息间竟有此变化，仓皇间慌举起冷小宛往上一挡，左掌接着迎面拍到。

叶风舟顺势抓住冷小宛腰间衣带，往怀中一提。右掌运劲往下猛挥，恰与丁成岳左掌击个正着。

猛听‘啪’的一声，直震得天道盟弟子纷纷跌倒。

叶风舟随即脚尖轻点，转一圈绕过谷梁飞鹤，将冷小宛交给伊无双，惊魂未定道：“好险、好险！”

话音未落，谷梁飞鹤身躯犹如闪电般赶到，伸手一探，竟直拿伊无双。

值此间不容发的当儿，也未及多想，叶风舟急使出缠丝剪云手，扣住他的双臂，全力向前撞去，二人几欲斜斜摔倒。

谷梁飞鹤尚未着地，右掌早已挥出击向对方面门。

叶风舟横臂一挡，顿觉心口闷堵，气血乱涌，身子便像狂风中的纸鹞般飞将出去。

恰在这时，伊无双手中的宝剑业已直杵过来，虽未出鞘，却也裹着劲风呼啸作响。

‘啪’的一声，正中谷梁飞鹤胸口，这一戳端得快如利箭，迅猛至极。他适才全力与叶风舟过招，未有丝毫防备。仓促间虽运功弹开玉霖剑，将伊无双与冷小宛震出丈余开外，但也难以承受这一击，身子晃了几下便跄跄踉踉向后仰跌。

那厢昆仑老怪丁成岳、天道盟教众等莫不大惊，慌跃身抢步护住。

叶风舟忙挣扎站起，沉声道：“你们快走！”说完，‘噗’的喷出一口鲜血。

冷小宛抹了一下唇角被内劲震出的鲜血，慌扑上去抱住他，道：“风舟哥哥，你与双儿姐姐快走，别管我了！”

伊无双呛啷拔出玉霖剑，立在二人前面。

谷梁飞鹤略一运功，便腾地站了起来，眯眼言道：“放眼天下，从未有人胜过老衲一招半式。今日竟被你二人联手，吃了一剑！”顿足又飞冲过来。

伊无双手挽起剑花，一招‘甘霖普降’堪堪挡住。

谷梁飞鹤屈指在剑身上弹去，只听‘铮’的一响。旋变指为掌，疾拍而至。

伊无顿觉虎口发麻，整条臂膀立时酸痛难忍，不由得撒开五指，欲丢下玉霖剑。

叶风舟眼见形势危急，慌拉住伊无双往后一拽，错身闪在前方，双掌呼呼迎将出去，接住一掌，化开谷梁飞鹤攻势。胸口登如翻江倒海般，禁不住‘噗’又喷出一口鲜血。

谷梁飞鹤脚尖一点，飘飘然倒跃丈余，合掌言道：“阿弥陀佛，小子，你内功深厚，天赋异禀，老衲正愁门墙无人，你可愿拜我为师？”

冷小宛呻吟一声，言道：“大和尚打过人家，却恬不知耻的要收作徒弟，莫如这样罢，你若拜在风舟哥哥门下，他便饶你不死，如何？”

谷梁飞鹤未理会她，仍盯着叶风舟，道：“小子，你若肯拜我为师，老衲定将龙虎十象功，以及大日般若掌倾囊相授。”

伊无双贴耳道：“风舟，就依双儿这一次，你先带宛儿走，我来挡住他们。”

叶风舟脸上煞白，摇摇头道：“双儿，你我雁荡山一别，遥遥数年，其中相思之苦自不必说。天可怜见，教我们莽莽中方得相见，于今我怎能抛下你，独自逃生？即便打他不过死在这里，也比魂牵梦萦来的实在，休再说这些心痛的话，诳哄我离开了。”

谷梁飞鹤一步步逼近身边，道：“小子，想明白了么？”

突然，叶风舟神色异常平静，含笑言道：“不过，我有一个条件。”

谷梁飞鹤见他同意，不由大悦，道：“莫说一个条件，便是十个百个，只要为师能办得到，也皆应允你。”

叶风舟道：“先放她们走，我便答应作你的徒弟。”

谷梁飞鹤思索片刻，便合掌笑道：“这有何难，老衲与那两个女娃娃素味平生，抓来也无甚用处，请女施主自便。”

伊无双娇泪潺潺，道：“风舟，我......”见叶风舟冲她连使眼色，遂闭口不言。

冷小宛脖子一挺，傲然道：“姑奶奶不走，老和尚要打要杀，我们都在一起，你尽管招呼。”

伊无双忙牵住她的手，悲声道：“宛儿听话，快跟姐姐走。”

冷小宛紧紧攥住叶风舟的衣襟，呜咽道：“双儿姐姐，你为何此狠心，风舟哥哥已然身受重伤，你却要将他交给那个老秃驴么？”又对着叶风舟泣道：“风舟哥哥，这世上我只你这么一个亲人了，你不要赶我走，宛儿死也要和你在一起。”

伊无双贝齿一咬樱唇，道：“好，我们索性都不走，死便死了！”

叶风舟脉脉盯着她，道：“双儿，你、你......快带上宛儿，走的越远越好！”

伊无双凄声言道：“风舟哥哥，你适才不是说过，即便我们死在这里，也比魂牵梦萦来的实在。双儿不怕，来世再与你长相厮守。”

冷小宛也依偎着他道：“我与双儿姐姐，来世再一同嫁给你。”

谷梁飞鹤桀桀笑道：“那老衲便成全你们！”言毕‘嗖’的腾空而起，径朝三人百会穴拍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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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释：慕容昭良，江湖人称南尊，与北仙叶秀衣、西圣智方、东皇莫离并称宋朝末期四大侠客，详情可查阅《玉霖碧雪剑》一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