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郑钰宣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后，他便常去岁子桥畔，总是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，什么也不说，什么也不做，于寒也只能远远地站在另一边不知该如何动作。

郑钰宣这样的失魂落魄是于寒从未见过的，人这一生其实不长，却总是相逢处恰生遗憾，人说萍水相逢恩泽一场，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相逢擦肩的背后其实会有无数的意难平。

郑钰宣看着远处逐渐笼罩的烟云，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。他注定是要背负着这样的绝望抱憾终身了......

忽而，觉得有人在轻轻拉扯自己的衣袖。郑钰宣侧头看见是那日碰见的小女孩儿，今日她手中没有抱着纸鸢，而是拿着一串糖葫芦。

“哥哥你在这里看什么？”

郑钰宣缓缓蹲下身子，抚了抚她的脑袋，强笑道：“哥哥在想一个人。”

小姑娘歪了歪头，盯着郑钰宣看了许久，伸手覆在他微皱的眉头上，说：“哥哥你不开心，不开心就不要勉强自己笑了，会更不开心的。”

小姑娘说话表情极其认真，郑钰宣心里慢慢有了些暖意，问道：“第二次见到你了，看来咱们是真有缘分了。你叫什么名字？”

“我叫辛黎！”辛黎眼睛亮了几分，十分灵气有神。

郑钰宣微笑着念道：“辛黎......不错的名字，哥哥便叫你阿黎好吗？”

“好啊好啊！姐姐就是这样叫我的！”辛黎高兴地拍手。

“总听你说起你姐姐，她对你一定很好吧？”

“当然啦！姐姐虽然不是我的亲姐姐，但是她对我是有天大的恩情的！”

“天大的恩情？”郑钰宣不解，之前他还以为辛黎所提的姐姐是家中姐妹，看来还真有一段故事。

“其实，我原本不叫辛黎的。原本我是姓曹的，叫曹如。我家里穷，可是爹娘为了养活弟弟便把我卖给了做买卖的人贩子，我拼了命逃出来流落街头，就是在这桥边，是小五姐姐救了我，还帮我找了个好人家认我做了女儿，他们对我可好了！”

小五......郑钰宣总觉得哪里不太对，内心深处有一个自己不敢接近的猜想。他继续问：“你说的小五姐姐，她就是叫小五吗？”

辛黎摇了摇头，说道：“我不知道她叫什么，她也没有告诉我，只是我听见与她同行的一位哥哥是叫她小五的，所以我就叫她小五姐姐啦。”

郑钰宣呼吸一滞，只觉得头疼的更厉害了，可还是强忍着不适追问：“阿黎，那你可还记得当日你的小五姐姐是作何打扮？”

辛黎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，没有看道郑钰宣的不对劲，骄傲道：“当然记得了！只是小五姐姐那日带着面纱看不到容貌，可是姐姐的眼睛可漂亮了！那日穿着青色的衣裳，头发就用一根玉簪子绾着，那簪子看起来很珍贵呢。”

说完后，辛黎似乎才察觉到郑钰宣脸色很难看，几乎是没有了血色。辛黎担忧道：“哥哥你怎么了......”

“没什么......只是......哥哥好像等不到想见的人了。”郑钰宣神色黯然，昔日眸中的精谋远虑都悄然无存，只剩下无尽的落寞与全尽苍凉。

辛黎默默注视着他，慢慢靠近他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拥抱，小手轻柔地拍着他的背，安抚道：“哥哥不难过，你想见的人一定还会来的。和阿黎的小五姐姐一样，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
听到辛黎的安慰，郑钰宣心中有些感动，可更多的是无尽的酸楚与不忍。他要怎样告诉辛黎，她的小五姐姐不会再回来了，自己思念多年的少女也早已不在人世......

天色渐晚，郑钰宣人在他国也不好在外久留，便与于寒一同返回宫中。

“这次曲氏寿宴，怎么唯独没有见到秦熠？”郑钰宣突然想到这件事全是因着清羽曾说过，在秦溯汐关在冷宫的时候，因为秦熠多有暗中接济才过的不算太差。这西荣宫中，秦溯汐没有别人可以相信，除了秦熠。所以，自己若是想要了解到当年有关于秦溯汐的一切，也只有从秦熠那里问起。

于寒回答：“这几日正好是天玥的朝贡日，听说西荣二皇子这次被派去做了使节，是他自己主动请缨的。”

“主动请缨？”郑钰宣皱了皱眉，这个秦熠听闻是个不爱管事的性子，因他母妃不得宠又过世得早，也并不受秦自铭的器重，后来由林栖抚养，秦自铭看在林栖的面子上才给了他一些闲散差事。

于寒见他沉默，便问：“王爷，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？”

末了，郑钰宣竟笑了出来：“呵，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，如今竟主动说要蹚浑水，而且还是与天玥有来往的差事，你觉得他是想要做些什么？”

秦熠自幼孤苦，看遍西荣王宫中的人情冷暖，在他眼中没有任何事情会比秦溯汐和林栖更重要。秦溯汐和林栖相继离开后，他更是不愿理会那些杂事。如今他再次亲自动身，除了与秦溯汐相关的事情，还有什么事能请得动他这个“闲散人”呢？

郑钰宣目光凝滞，眸光微动似漫漫黑夜中唯一的光亮火苗。于寒心中一紧，总觉得下一刻郑钰宣便会说出什么惊人的决定。

“我要去一趟天玥。”

果然。

于寒连忙阻止：“王爷，近些年虽然两国停战彼此看着确实是相安无事，可我们与天玥多年前便因为北部村镇的事情结下了仇怨，您就这样去天玥，万一被人认出来，天玥人是不会放过您的！更何况......如今那顾长淮......”

郑钰宣叹息：“这些道理我又何尝不明白。”他顿了顿，看了看不远处的西荣宫门，脸色逐渐阴沉。

“可是于寒，你可知道，本王也会想要为了一个人，放下这周身所有的顾忌。他顾长淮即使是要杀了我，这一次我也必须去天玥。”

因为他有一种感觉，在天玥一定有与秦溯汐有关的事情。

于寒心中有担忧，但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劝说郑钰宣才是办法，他向来做准了决定便是很难让人随意动摇的了。这些年他有多想找到画中的那个女子，自己都看在眼里，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消息，却是这样一番结果，他自然是不会就这么算了。

“王爷为何非是她不可？这样岂不是得罪了西荣......西荣虽不过是小国，先不起什么风浪，但好歹......两国如今也算是姻亲了。”

“本王也不是什么非一人不可的人，若是从前本王都会觉得可笑，如今倒是越发能够体会一二了......可是她不同，她......很重要......”

郑钰宣虽在北陇手挽一朝风云，但却有一段不容任何人揭起的旧事。这件事是他儿时最黑暗的时光，即使事过多年，那道伤口渐渐结痂，却在夜深人静时独自隐隐作痛。

可好在，在那段看似漫无尽头的暗夜杀戮中，也曾有过一道微弱但让人难以忘怀的光亮。

郑钰宣年幼时曾被送去末狄做质子，当时末狄的强盛和如今的天玥一般，北陇也还只是个任人拿捏的小国，打仗总是节节败退，国力早已被消耗得所剩无几。郑钰宣的三哥郑钰谦为此头疼不已。此时，末狄提出条件，只要北陇让一皇子进末狄做质子便愿意休战七年。

郑钰谦很是为难，如今自己身边唯一的兄弟也就只有郑钰宣，这个弟弟和自己向来要好，自己又怎能将他送去敌国当质子，这无异于入了虎口。

郑钰宣当时虽然年幼，但也知事很早，不愿让兄长为难，便直言愿意前往末狄。

“不可！你可知道末狄是什么样的地方？你若孤身去了那里，你可知道......”

“三哥，你放心。”郑钰宣稚嫩的脸上满是轻松和不在意，好似去末狄是去做客一般。

郑钰谦沉默不语，他这个弟弟虽年幼，但心中所思所想总是缜密过人，也从不让自己操心。

郑钰谦蹲下身子，抱住郑钰宣，愧怍不已。

“阿宣，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兄长。这些年两国交战，你没有一个安稳的日子，如今竟又让你......”

郑钰宣笑笑，回抱住郑钰谦，缓缓道：“三哥，你是最好的兄长。无论外界怎样战火纷飞，你还是尽力保全我的安宁，如今也是我为北陇做些什么的时候了。等到北陇强盛了，三哥可别忘了接我回来呀。”

郑钰宣依旧能够清楚地记得，他抵达末狄那日，下着大雪，雪大得让人睁不开眼，城墙的冰冷像极了牢笼的冰铁枷锁。看着从北陇来的随行队伍逐渐远去，郑钰宣眸光渐暗，讥诮地看着眼前的末狄使者，他们方才恭敬地面容逐渐扭曲狰狞。

他既来末狄做了质子，又怎会受什么礼遇？在末狄，他比宫中最低贱的奴仆好不了多少，谁都可以欺辱他，对他嗤之以鼻。那样的日子，郑钰宣曾无数次以为自己会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绝望中死去。

可是就在那日，他遇见了她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