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人在山神庙内捱至第三日，慕容楚楚非单呕吐频繁，总想呼呼大寐，且毋论吃甚么都难以下咽。

易子安初始以为他使得乃缓兵之计，故意拖延工夫等人施救。便冷眼不睬，依旧逼其服食祝由迷心散。

孰料捱磨第五日，慕容楚楚更是眠到午时，方睡眼惺忪的醒转，面色却格外颓堕委靡。

易子安这才有些惊慌失措，问道：“楚楚，你怎么了？”

慕容楚楚双手扶住庙墙，吃力的站起来，气喘吁吁道：“浑身困惫，不堪忍受。”

易子安十分诧异，道：“你患疾了么，那里作痛？”

慕容楚楚见他这等忘形模样，忍不住“噗嗤”一笑，道：“那里也未作痛，只觉精疲劲竭而已。”

易子安见平昔一个颐指气使、嚣张跋扈女子，陡然间像病入膏肓之人，顿生怜悯之心，长叹了口气，道：“作罢，先到富春县寻一位懂得岐黄之人，等给你诊治痊愈，咱们接续赶路。”言毕扶将上马，自牵缰缓行。

沿途慕容楚楚不时的趴伏马背之上，仍然“吭吭吭”咳嗽不止。

易子安皱眉道：“常言行十恶者、受于恶报，行十善者、受于善报。你于今此般受罪，真乃天道轮回......”

慕容楚楚又猛烈干呕两下，蹙眉道：“住口，牵你的马，走你的路，用得着你咄咄教训我？”

易子安小声喃喃道：“你敢做得出，难不成人家却不敢说的出？”

慕容楚楚使出浑身力气，厉声道：“你再像女子那样唠唠叨叨的聒噪，我立即下地步行！”

易子安忙道：“是、是、是，我不鼓噪了。不过，常言夫德者，福之基也。倘......”

慕容楚楚杏目怒视，道：“你怎学来那么些常言，闭上嘴巴会死否？”

易子安回首见他娇弱无力的样子，摇了摇头复慢慢挽缰而行。

约莫半个时辰，牵马进入富春县城。寻家旅店登记好客房，旋唤小二去请懂得岐黄之人。

易子安又出去集市之上，买来些女子欢喜的乾果蜜饯。

慕容楚楚却毫不领情，居然气势汹汹推开锦盒。

幸好店小二堪堪将郎中请到，叩门而入。

那三络长髯郎中闭目诊脉片刻，抚须问道：“夫人，他是你外子否？”

慕容楚楚听了粉颊微微一红，低眉垂眼的道：“非也，乃奴家小叔。”

三络长髯郎中道：“公子在此多有不便，请楼下稍候。”

易子安盯住他迟疑片刻，施礼道：“有劳了。”旋与店小二一齐坐在厅中期待。

又过了半炷香工夫，三络长髯郎中拎着药箱走下楼。

易子安慌起身迎上前去，深施一礼，道：“请问老先生，可知敝嫂所患何疾？”

三络长髯郎中笑呵呵的道：“这个嘛，少顷你一问便知。”

易子安连声道谢，取出一锭银子双手奉上。

当三络长髯郎中走到旅店门口，又转过头叮咛，道：“公子切记，今后不可教贵兄嫂夫人吃受风寒，不可教贵兄嫂夫人气激发怒，不可教贵兄嫂夫人车马劳顿，无事多多歇息，他想吃甚么便给他作卖甚么！”

易子安闻言大惑不解，道：“先生，这是为何？”

三络长髯郎中道：“贵兄嫂夫人不教告之旁人，你去问他罢。”说完，掀开门帘而别。

易子安如堕烟海的走进客房，往床帏之内瞧时。

但见慕容楚楚屈膝半依半靠着高枕，小脑袋低垂，玉掌轻抚着自己小腹，一副羞答答姿态。

易子安伸手挠了挠头，期期艾艾的道：“楚、楚楚，你患得甚么疾？我问过郎中，他说你不教他告之旁人。”

慕容楚楚徐徐抬起螓首，嫣然含笑，道：“等见了风舟，我自会言无不尽。”

易子安愕然道：“为何现在不能讲，莫非怕我杀了你？”

慕容楚楚如有所失，幽幽长叹口气，道：“到时不管结果怎样，均任凭你处置。”

易子安愈发奇怪，冷冷的道：“即使见到叶大哥，我也不会手下留情！”

慕容楚楚忽地跳下床来，喝道：“那现在便一剑杀了我，省的你将来后悔！”

易子安见状不由得吓了一惊，目瞪口呆的看着他。

慕容楚楚却未善罢甘休，又大声叫道：“你若再胆敢言语威胁，信不信我即刻便死在你面前？”

易子安心想：“我的天老爷，他是患下了甚么病，为何与曾经那个桀骜不驯的女子，简直判若两人？莫非是‘祝由迷心散’吃傻矣，才导致如此行为失常？”

那知慕容楚楚莞尔一笑，道：“烦劳你去教店家做些酸辛饭菜，我腹中有些饥饿。”

易子安茫然的点了点头，道：“好、好，我这便去。”忍不住仔细打量他几眼，急匆匆退了出去。

捱等店小二做好饭菜，荤素摆满客房厅中桌案。

易子安亲眼目睹了女子吃相，更骇得怛然失色、寒毛卓竖。

只见慕容楚楚手中竹箸不停翻飞，犹如风卷残云般，霎时之间，将整整一桌饭菜扫了个干干净净。尔后小手拍拍肚子，心满意足长呼口气。

第一百一十四回 孰是孰非

几乎把易子安下颏唬落地上，“咕咚咕咚”频频吞咽唾液。

晚膳用毕，倾辉已引来暮色。

慕容楚楚趴在窗台上，望向富春江上往来渔舟，道：“子安，你非要置我于死地么？”

易子安注视着摇曳烛芯，道：“你揣度自己作下之种种罪恶，可尚有颜面苟活人世？”

慕容楚楚五指捋了捋耳边秀发，道：“两厢交兵，各为其主。试问遭你所杀的元廷官兵，会少于我不成？”

易子安听罢微怔，道：“我所杀之人皆乃骄逸自恣、荼毒生灵，鱼肉百姓、以盈其欲的蛮夷畜生！”

慕容楚楚笑道：“不错，言之有理。但在我们心中，你和那些畜生又有何区别？二者，我并非那些皂白不分，滥杀无辜之辈，你何必迁怒与我？”

易子安鼻腔发出一声冷嗤，道：“非我族类，其心必异！你们不在边疆之外安分守己，却犯上作乱夺取我大宋河山，所到之处白骨露于野，千里无鸡鸣！视吾等居民如同草芥，在下焉敢与尔等相提并论！”

慕容楚楚转过头来，道：“天命无常，惟有德者居之。宋廷自宁宗以后，奸佞当道，污德彰闻，国势日衰。惹得皇天震怒，特命我大元恭行天之讨，故前朝殿下诸侯，相率事元，引我大军畅然入关，建京大都。于今你尚执迷不悟，犹以口舌相辩耶？”

易子安腾地站起身来，义正言辞，道：“我且问你，可知关内侯陈子公老爷乎？”

慕容楚楚螓首点了一点，道：“陈子公乃山阳瑕丘人，汉时大将。汉元帝时，他任西域副校尉，曾假托圣旨，胁迫西域都护甘延寿出兵，攻杀与西汉王朝相对抗的匈奴郅支单于，为安定边疆立下了汗马功勋！后官至射声校尉、从事中郎，封关内侯，仙逝于长安城内。”

易子安面无表情，道：“晓得就好，那你可知：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，以示万里。明犯强汉者，虽远必诛！这两句陈汤老爷的上书？”

慕容楚楚低头想了想，道：“建昭三年，陈汤和甘延寿出使西域。陈汤为人沉着勇敢有大谋，有很多策略。便同甘延寿谋划：夷狄畏惧服从大部落，这是他们的天性。现在郅支单于侵犯欺凌乌孙、大宛等国，常替康居出谋划策，想降服它们。如果能得到这两个国家，北部攻打伊列，西面攻取安息，南面排济月氏、山离乌弋，几年之内，有都城的几个国家就会形势危急。而且他们的人都剽悍，喜欢打仗，经常取得胜利，如果长期放纵他们，一定会成为西域的隐患。郅支单于虽然所在的地方相当遥远，蛮夷没有坚固的城墙和强劲的剑弩用来自守，如果发动屯田的官兵，率领乌孙的部队，一直打到他们城下，他们逃亡又没有可去的地方，坚守又不能白保，千载功业可以一朝而成。甘延寿也如此认为，备上奏请表。陈汤又道：若国家都教公卿讨论，一定不能得到准许。甘延寿闻言犹豫不决，正好那时他身体有恙。陈汤便假托圣旨，调发各处军队以及车师国戊己校尉屯田的官兵。甘延寿得知，慌爬起床欲阻止他。陈汤大怒，按剑叱责：大军已集合完毕，你想贻误军么？甘延寿吾乃，只好从命。汉兵与属国兵会合一齐，共计四万余人。甘延寿、陈汤接着表奏，自我弹劾假传圣旨之情......从温宿国出发，经北道进入赤谷，过了乌孙，到达康居边界，一直抵达阗池西面。而康居副王抱阗，在率几千骑兵进犯赤谷城东，杀害了大乌孙王一千多人，抢走很多财物之后，与汉朝后军遭遇，夺走许多辎重。陈汤怒而出兵，杀死他们四百六十余人。将所掠得四百七十名百姓，交还给大乌孙王，所得到牲畜作为军用，且俘虏了抱阗显贵伊奴毒。”

易子安颔首道：“时入康居东界，令军不得为寇。间呼其贵人屠墨见之，谕以威信，与饮盟遣去。径引行，未至单于城可六十里，止营。复捕得康居贵人贝色子男开牟以为导。贝色子即屠墨母之，皆怨单于，由是具知郅支情。明日引行，未至城三十里，止营。单于遣使问：汉兵何以来？应曰：单于上书言居困厄，愿归计强汉，身入朝见。天子哀闵单于弃大国，屈意康居，故使都护将军迎单于妻子，恐左右惊动，故未敢至城下。使数往相答报。延寿、汤因让之：我为单于远遣，而至今无名王大人见将军受事者，何单于忽大计，失客主之礼也！兵来道远，人畜罢极，食度日尽，恐无以自还，愿单于与大臣审计策......延寿、汤令军闻鼓音皆薄城下，四周围城，各有所守，穿堑，塞门户，卤楯为前，戟弩为后，昂射城中楼上人，楼上人下走。土城外有重木城，从木城中射，颇杀伤外人。外人发薪烧木城。夜，数百骑欲出外，迎射杀之。”

慕容楚楚言道：“始时，郅支单于得报汉朝大军压到，欲不战而逃，但疑康居怨恨，会作为汉军内应，又闻乌孙各国都派有军队，以为没有地方可去。去而复返，道：莫如坚守城池。汉军劳师以远，不能久战。那时康居军队有一万多骑兵分为十多处，四面围绕着城墙互相应和，当晚几次奔袭汉营，皆无功而返。等到天亮，四面火起，汉军推着盾牌，一同攻入土城。共斩阏氏、太子、名王及以下一千五百人余人，活捉一百四十余人，千人投降，汤赏便给各属国十五位王。”

易子安倒背双手，踱步述道：“于是乎，甘延寿、陈汤二人上书云：臣闻天下大道，应当是归为一统，前有唐、虞，今有强汉。匈奴呼韩邪单于已称北藩，只有郅支单于反叛对抗，尚未受到惩罚，大夏以西之地，皆都以郅支单于藐视我朝，不肯臣服。郅支单于残酷毒害百姓，罪大恶极人神共怒！臣甘延寿、陈汤等率仁义之师，替天诛伐。依仗陛下庇佑，天时地利人和！斩杀郅支单于及名王以下之人，应将他们悬在蛮夷邸间，以示万里：明犯强汉者，虽远必诛！”

慕容楚楚摇一摇头，道：“元帝虽下诏赦免了甘延寿、陈汤的假传圣旨之罪，又让大臣讨论封赏事宜。并封甘延寿为义成侯、射声校尉。赐陈汤为关内侯、长水校尉，各赏食邑三百户、黄金百斤。然成帝刘骜即位后，将其官爵罢免。后因陈汤向帝上书，说康居王送来的汉朝侍子并非真的。帝命人核实，确认无误。又将陈汤拘捕入狱，处以死刑。”

易子安沉吟片刻，道：“后太中大夫谷永向帝上书，极力赞誉陈汤之功绩，并引用《周书》谏曰：记人之功，忘人之过，宜为君者也，亟请皇帝开恩。帝便特赦汤将，贬为士卒。”

慕容楚楚急忙接道：“着啊，我虽一介女流，也当效仿陈子公老爷，食君之禄、忠君之事。倘有疏失，罪莫大焉！”

易子安颔首道：“既然如此，那杀了你，为冤死的大宋遗民报仇雪恨，有无过错？”

慕容楚楚一时语塞，复缓缓转过身去远眺富春江畔，百般滋味油然涌上心头，泪珠禁不住盈出眼眶。